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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岁以前的记忆大都模糊了,只记得那一场漫天高挂的白幡后,母妃便终日恹恹地呆在长信宫里不出。

    而他趴在寝殿的矮榻上,看美艳无双的母妃时常端望着铜镜内艳丽的容颜,轻抚着高高挽起的云髻,望着望着,好看的眉眼内总会染上无边的愁绪。

    然而,每当宫人提及新皇时,对外一直以贤惠称颂的美貌女子不出意料地会卸下帝国太妃的雍容华贵,脸上堆积的怨恨,难以掩藏。

    大泱国惯例,先帝驾崩后,不能登上皇位的皇子会由新皇敕赏封地,但正式入封地却要是在十二岁之后。

    从六岁到十二岁,看似漫长却也短暂的成长岁月里,他虽然只是一个有名无权的小王爷,可因为新皇从不苛待手足,他虽然被困在皇宫内,日子却过得十分舒心。

    建康四年,也是后来的靖安元年,齐皇兄立了他此生第一位也是唯一的一位皇后,泱国赫赫有名的女将军,司空家的嫡长女——司空青儿。

    其实也不算特别,作为太子妃顺登后位实属平常。而他之所以将那年记得特别清楚,大抵是因为那段记忆太过深刻。

    抑或是——那个小生命的降临。

    司空皇后是个命薄的。这话所有人只敢在私下里感慨。

    战场从不言败的女将军却在嫡公主出生时难产,轻易地结束了才坐上后位的生命。尊华后宫的荣耀尚未开启,便提前落了幕,史官笔下只余欷歔二字。

    靖安元年的三月,他记得很清楚,从年初开始,母妃就在念叨他的十岁的生辰。然而欢庆的颜色还没来得及铺满盛京,京城内外的柳絮已染了层层血红,飞得杂乱无章。

    皇后产子惊动了宫内宫外,各宫的妃嫔,以及身为太妃的母妃,所有人都心绪不宁地守在殿外。除了陈正一刻不停的焦躁和喊骂声,其他人都自发地沉默,只露出洁白细长的脖颈,从远处看,特别像一排排衣冠楚楚的鸟鹅在伸望。

    彼时他才不过十岁,站在殿门外,看皇宫里艳若滴血的桃花大片大片灼放,远边的夕阳灿光将天地染成了红霞。

    随着时间的推移,有些人的心思不期然显现在了脸上。那些人的焦虑不外乎因为年前帝王斗志昂扬的御驾亲征,迫切地想攻下城池为自己即将出世的新皇儿添一份出生礼,却意外地被困在与晋国的那场相持战里,颠覆了唾手可得的自信满满。

    胆大的人们开始蠢蠢欲动,皇后的寝宫外甚至出现了陌生的带刀侍卫,不少人游荡在各个隐秘的角落。

    而他目光空荡荡地盯着无比熟悉却又陌生的宫殿,前几日无意中听来的那些话,彻底粉碎了他一直以来的孤高。

    他专注地望着紧闭着的殿门,凝听着里面若有似无的痛苦凄喊。回忆着母妃一遍又一遍地叙述着当年他出生时的场景,四年前白幡覆盖下的男人,曾怀着怎样的一份激动而开怀的心情看待他的降临。

    如果说,生命罪恶,那么缔造罪恶的人便罪无可恕。

    引以为傲的王爷身份,高人一等的皇家血脉,原来通通不过一场瞒天过海。

    他已经完全记不得男人的脸,只依稀记得曾经有道明黄黄的高大身影用宽长的胡须亲昵地蹭过他的脸颊,刺疼却温馨的模糊记忆,一直深深地扎在他的心里,让十岁的他开始懂得什么叫作隐隐作痛。

    晨曦破晓,嘹亮的婴啼声过后,一切戛然静止。

    有马蹄声突然从九重宫门传来,隐藏在四处的人影慌乱地消失。然而风尘仆仆的帝王归来,刚浴血奋战过的刀剑还来不及松懈,便又惶然无助地砸在汇聚成血泊的玉石地面上,发出清脆而撕心的声响。

    连同母妃在内的那群鸟鹅们悄无声息地离开,回身时,有人唇角的那丝得意的冷笑隐藏得恰到好处。

    新生的喜悦尚未蔓延,便被悲戚的死亡笼罩。年轻的帝王尚没来得及抹下脸上的疲备,便换成了嗜血的癫狂。

    在帝王因宣泄满腔的绝望而陷入魔障时,他不带迟疑地越过满地颤抖却已既成尸体的宫人身边。

    他想着,若就这样死在传说中与男人模样最为相像的齐皇兄手里,倒也罢了。

    衣袍上被溅满地狱的颜色,利刃离天灵盖只差毫尺之距,他无意识地看了眼一旁被跪着的陈正抱在怀里的新生婴儿。

    从他的方位看去,可以清晰地看清那张皱巴巴的小脸,密长的睫毛栖如羽扇,细眯着的眼线看不清眼睛的大小,只余下樱红色的小嘴唇,一下一下地张合着。

    许是命不该绝,又许是命中注定…总之,在他看去的时候,原本紧闭着眼睛的婴儿毫无预兆地睁开了眼睛,那双星光一样圆润漆亮的眸子,一瞬间炫照了整个大殿。

    下一刻,稚嫩的嘴角弯起,发出惊人心魄的“咯咯”笑声。

    天真无邪的笑,比数百人的求饶和千万句的哀劝还要管用,失了心智的齐皇兄骤然停下了所有的动作,目光空洞地向笑声望去。

    朝天灵盖劈下的利刃颓然折回,感受到腿脚仍旧虚晃不已,他才认识到哪怕想解脱的心再无畏,面对死亡的那刻,还是有着本能的怯懦。

    脑袋里的东西霎时被倒空,他的眼底只剩下那张通红的小脸,出生时哭过的眼睛里还蒙着一层泪雾,此时笑着,犹如天上璀璨的星星,一闪一闪地,让人看了心软得一塌糊涂。

    即使还是干皱着的一张小脸,在他眼中却生动如画,犹胜倾城。

    十岁对命运的抗拒和羞耻,忽然间就换了另一重心境。

    那些负面的,绝望的,厌恶的…重新偷偷被掩藏回心底,忽生缘分的庆幸。

    看着那张笑脸,时间的流动开始有了声音,无尽的寂静和孤单,反而让他有了种清醒看世界的踏实和安心。

    当太阳的光辉洒满整个浴血的大殿时,他看了眼躺在榻上已无声息的女子,又看了眼呆滞哀伤的男子,最后将视线放在那个小生命的身上,心田突就升起了从所未有的强烈渴望——好好活着,陪她一起长大。

    十岁前熟悉的宫殿变得尤外陌生,仿佛不再认识最亲近的那个女子般,他不再陪着她端望镜子里逐渐凋零的容颜,不再分享她时而哀愁时而怨恨的心情。不再软声软语地劝慰,不再陪她发了疯地悄悄起誓有朝一日夺下那张冰冷的金椅。

    他有了更重要的东西想要去呵护。

    开始的一年里,齐皇兄下令,谁也不得碰高阳公主。他近乎魔怔地抱着她上朝,抱着她就寝,甚至连如厕都带着她不离身…每时每刻皆舍不得将她放下。

    周岁的礼物是一座穷极奢华的宫殿,大兴土木的宝仪宫里,它的主人小而金贵。她的父皇为她建了最华丽的城堡,却是画地为牢。

    春、夏、秋、冬,三百多个日子,从前朝到后宫,从假山到凉亭,他远远地看着,不敢靠得太近,每日早晨采了御花园新鲜的花,放在齐皇兄抱着她经过的地方。

    有时候晚上,他忽然想见她。可宫墙有些高,他爬不了,便猫着身子钻墙角进去,好几次差点被巡逻的侍卫逮到。

    寒冬太冷,墙角被冻得结结实实,借着风雪夜的松怠,他不依不饶地凿了一夜,次日僵冻成了冰人。但望着被凿开的地方,他觉得自己的忙活一下子就圆满了。

    从三月的那一日开始,他便只穿白色衣裳,如今将头发盖上厚雪,就算白日藏在雪堆里也无人能发觉。

    可他还是被抓了个正着,刚刚学会走路的小公主对雪超乎寻常的热爱,不厌其烦地蹒跚着小腿脚在雪地里来来回回地踩个不停。

    踩着踩着,就踩到了将自己扮作雪人的自己面前。

    两双眼睛相对时,他不无奇怪地看见了一脸阴鸷的齐皇兄。

    他平静地抖开了身上的雪花,烧得滚烫的额头没有让他忘了咬牙弯下冻得僵直的膝盖。在盛怒的惩罚欲降临的那一刹,小小的人却咧开了嘴,笑着扑到了他的脚边,“不…不…”

    分明没了知觉,可那般柔软的触觉,却让他身躯猛地一颤。他看着小小的偷偷看了无数次的孩子,只因为这简单的第一次触碰,就能让他失了所有的力气。

    多年前懵懵懂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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